第一章 近衛軍中士
我父親安德列·彼得洛維奇·格裏尼約夫年輕時在米尼赫伯爵②麾下服役,當上中校,于17××年退伍。從此他便在辛比爾斯克自己的田莊上住了下來,跟本地窮貴族的女兒阿芙多吉婭·華西裏耶夫娜·I結婚。我們兄弟姊妹共有九個。他們很小就死了。
②米尼赫,俄國元帥,1735—1739年指揮過對土耳其的戰爭。
當我還在娘胎裏的時候,便趁早登記加入謝苗諾夫團當上了一名中士。這件事多虧我家親戚、近衛軍少校E公爵的照顧,倘若我媽媽萬一不幸生下一個女孩,那麼,我爸爸就理當宣佈那個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經死了,這件事也就告吹。在我求學結業之前,我便算個請長假的軍人。那時我們的受業方式,跟現在可不一樣,從五歲起,便把我交給馬夫沙威裏奇的手裏,因為他不喝酒,故而開恩讓他當我的管教人。在他的監督下,我十二歲便學會了認識俄羅斯文字,並能很在行地相狗。這時爸爸給我聘請了一位法
此人是跟夠吃一年的橄欖油和葡萄酒一道從莫斯科訂購來的。他來了,沙威裏奇很不高興。“謝天謝地!”沙威裏奇自言自語發牢騷,“看起來,這孩子已經會洗臉、梳頭、吃飯了。幹嗎亂花錢請個外國佬,似乎自己人不頂用了!”
波普勒在他本國是個理髮師,後來到普魯士當兵,再往後便來到俄
①原文為法語。
一天,洗衣女僕巴拉希卡、一個胖乎乎的麻臉姑娘夥同擠奶女僕、獨眼龍阿庫爾卡不知怎地一齊跪倒在我母親面前,自責意志薄弱之罪,痛哭流涕,控訴
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結束。
我便成了個無所事事的絝褲少年,趕趕鴿子,玩玩跳背遊戲,整日價在僕役的孩子堆裏廝混。不知不覺過了十六歲。
這時我的命運變了。
秋季有一天,我媽媽在客廳裏熬蜜餞,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頭,盯住鍋裏沸騰的泡沫。
父親在窗前讀他的《聖朝年鑒》,那是他每年都訂閱的。這部書對他一貫產生巨大影響。他百讀不厭,每回捧讀,必定感慨萬千,每回捧讀,必定弄得他大發脾氣。母親摸透了他的性情和嗜好,總是想方設法把那部倒楣的書藏起來,使他盡可能找不著,因此《聖朝年鑒》有時竟整整幾個月不能在父親眼前露面。然而,他一旦發現這本書,那麼,他一坐就是幾個鐘頭,不肯放手。這一天,正好父親又在讀《聖朝年鑒》,他不時聳聳肩膀,細聲嘟囔:“他居然當上了陸軍中將!……從前在我們連裏,他還不過是個中士哩!……得了兩枚俄國勳章!……不久以前我們還……”終於他把年鑒往沙發上一扔,便坐著出神了,那不是什麼好兆頭。
猛然他轉過頭對母親說:“阿芙多吉婭·華西裏耶夫娜!彼得魯沙今年十幾歲了?”
“已經進十七歲了,”母親回答,“彼得出世的那年,娜斯塔霞·格拉西莫夫娜姑媽一隻眼睛瞎了,那年還有……”
“得了!”父親打斷她的話,“該是送他去當差的時候了!他鑽丫頭房、掏鴿子窩也混得夠了。”
一想到就要跟我離別,我母親吃了一驚,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鍋子裏,一滴滴淚珠兒順著她的臉往下淌。跟她截然相反,我真高興得難以形容。一想到服軍役,在我腦子裏便跟自由混在一起,那便是彼得堡歡樂的生活。我設想自己當上了近衛軍軍官,我以為,那是人間幸福的頂峰了。
父親素來不喜歡變更他的打算,辦事素來雷厲風行。我出門的日子定了。出門前一天,父親說,他要寫封信交我帶給我將來的長官,他要了筆和紙。
“安德列·彼得洛維奇!”母親說,“別忘了代我向E公爵問好;你就說,我拜託他照顧彼得魯沙。”
“胡扯淡!”父親皺著眉頭回答,“我幹嗎要給E公爵寫信?”
“你剛才不是說,要給彼得魯沙的長官寫信嗎?”
“哦!那又怎麼樣?”
“彼得魯沙的長官本是E公爵,彼得魯沙登記進了謝苗諾夫團嘛!”
“登記了!登記了,跟我又有什麼關係?反正彼得魯沙不去彼得堡。在彼得堡入伍,他能學到什麼名堂?只會胡亂花錢學做浪蕩鬼!那可不行!得讓他到隊伍裏去,做做苦工,聞聞火藥味,當個列兵,別吊兒郎當。登記入近衛軍有什麼用!他的身分證在哪里?去找來!”
母親找出了我的身分證,那是跟我受洗時的汗衫一同擱在她箱子裏的,她發抖的手拿著交給了父親。父親用心看了一遍,把身分證擺在桌上,便動手寫信。
情況不明使我苦惱:不去彼得堡,把我遣送到什麼地方去呢?我的眼睛盯著父親的筆尖,可是它移動得太慢了。後來他到底寫完了,把身分證和信一同套進信封裏封好,摘掉眼鏡,把我叫過去,說:“這封信你交安德列·卡爾洛維奇·P,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。
你到奧倫堡去服役,做他的部下。”
這一來,我的一切光輝的希望都破滅了!彼得堡快樂的生活沒有份了,等著我的將是荒涼的邊遠地區的煩悶無聊的生活。服軍役,一分鐘前想到它還帶著滿腔熱忱,這時在我看來簡直是活受罪。但是,去爭也沒用。第二天早上,一輛暖篷雪橇開到了臺階前;放進了皮箱、內裝茶具的食品盒、一包包餡餅和糖糕,那是家庭溺愛的最後一點表示。父母親給我祝福。父親對我說:“別了!彼得!對那個向他宣過誓的人,你要盡忠盡職。要聽長官的話,別向長官討好。不要兜攬差事,也別推卸工作。要記得一句老話:愛惜衣裳趁早,愛護名節趁小。”母親老淚縱橫,叮囑我多多保重身體,又再三囑咐沙威裏奇,要他好好照看這孩子。他們給我穿上兔皮襖子,外罩狐皮大衣。我坐上雪橇,便跟沙威裏奇一同上路了,我淚如泉湧。
這天夜裏我們趕到了辛比爾斯克,在這兒要停留一晝夜,以便購買一些必需品,這是事先交代沙威裏奇去辦的。我留在旅社裏。沙威裏奇從早就去跑商店。我望著窗外骯髒的小胡同,心裏悶得慌,便往旅社各個房間裏溜達溜達。跨進彈子房,我碰見一位
我看他們玩。他們玩得越久,四腳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,直到記分人癱在球臺下面爬不動了才算甘休。
“這玩意兒,對於咱們軍人兄弟,是少不得的呀!”他說,“比方說,行軍途中,你到了個小的地方——請問幹什麼呢?要知道,不能老是揍猶太鬼呀!沒有辦法,你就走進旅社,玩玩檯球得了;要玩,先得學會才行呀!”
我被徹底說服了,於是專心致志地學將起來。佐林大聲誇獎我,對我飛速的進步驚歎不置。練了幾個回合之後,他便提議跟我賭錢玩,每回賭一個銅板,目的不在輸贏,倒是別搞空空賭,聽他的口吻,那是最沒出息的壞習氣。要賭錢,我也同意。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來,勸我也不妨試幾口,一再開導說,要學會軍人作風;而缺了果露酒,軍人作風值個大!
我聽了他的話。這時,我們繼續賭下去。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,酒越喝越多,膽子越來越大。我打的球不時飛出球臺。我冒火了,責駡記分人,天曉得他是怎麼記的。我下的賭注越來越大,一句話,我幹起來真象個掙脫了管束的野孩子。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。佐林看一下表,放下檯球杆,對我說,我輸了一百盧布。這弄得我有點兒尷尬。我的錢都在沙威裏奇身上。我請他原諒。佐林打斷我的話,說道:
“別著急!請你放心好了。我可以等,這會兒讓咱們找阿琳魯希卡去吧!”
請問有什麼可說的呢?這一天晚上,也跟早上一樣,我也放浪形骸之外,糊塗度過了。
我們在阿琳魯希卡姑娘家吃晚飯。佐林不斷給我篩酒,又再三開導我,說應當學會軍人作風。吃完飯起身,我差點站不穩了。半夜裏佐林把我送回旅社。
沙威裏奇在臺階上迎接我們,他看到了我熱心學習軍人作風的顯著成果之後,長歎一聲。“你怎麼搞的,少爺?”他可憐巴巴地說,“你在哪里灌了黃湯?老天爺!真造孽,出娘胎還不曾有過呀!”
“閉嘴!老傢伙!”我舌頭打滑,訥訥地說,“看起來,你自己喝醉了嘛,快睡覺去;……伺候我躺下。”
第二天一醒來,我頭痛,模模糊糊記起了昨日發生的事情。沙威裏奇端杯茶進來,打斷了我的思路。
“太早啦!彼得·安德列伊奇!”他對我說,搖搖頭,“你放蕩得太早啦!看看你象誰?你爸爸、你爺爺都不是酒鬼。你媽更甭提了:一輩子,除了克瓦斯,別的啥也沒喝過。
你這麼搞,怪誰呢?只怪那個挨千刀的法國佬。他時不時溜到安吉別芙娜身邊說:‘馬丹!熱馬不理,伏特卡。’①這回就給你個‘熱烏不理’!沒得說的,這便是他教的好事!這狗崽子!
本不該請個邪教徒當老師,好象老爺府上自己人不頂用似的。”
①法語“太太!請給我伏特卡”的譯音。
我感到羞慚。我轉過身子對他說:“去吧,沙威裏奇!我不要茶。”
但是,沙威裏奇一旦開口說教,那你就休想制止他。“你看,彼得·安德列伊奇!你這麼放蕩有啥好結果!頭痛頭暈,倒了胃口。喝酒上癮,那人就啥也幹不成了……你就喝點加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!最好喝半杯藥酒。要不要?”這時,一個小孩走進房,交給我一張佐林寫的條子。我展開,看到如下幾句話:
親愛的彼得·安德列伊奇!請把昨日輸給我的一百盧布交我的小廝帶給我。我很需要錢用。
永遠為你效勞的
伊凡·佐林
毫無辦法。我假裝滿不在乎的樣子,轉過臉望著沙威裏奇這位我的錢財、衣物、各項事務的總管,命令他付給這小廝一百盧布。
“怎麼?”大吃一驚的沙威裏奇問道。
“我欠了他的錢。”我回答,盡可能冷漠地說。
“欠了錢?”沙威裏奇頂嘴,越來越不放心了,“可是,什麼時候,少爺,你欠他的錢?事情可有點不對頭了。少爺!隨你咋辦,反正我不給錢。”
我想了想,在這節骨眼上,倘若我不制服這強脾氣的老頭,以後要想擺脫他的拘束那就困難了。我瞪了他一眼,說:“我是你的主人,你是我的奴才。錢是我的。我輸了錢,因為我願意輸。我勸你別自作聰明了,叫你幹啥就幹啥!”
聽了我這話,沙威裏奇大吃一驚,他兩手一拍,愣住了。
“你為什麼站著發呆?”我氣憤地叫起來。
沙威裏奇哭了。
“我的小少爺彼得·安德列伊奇!”他嗓音發抖,喃喃地說,“你別把我折磨死了。我的好人!聽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吧!趕快寫封信給那個強盜,說你是跟他鬧著玩的,你壓根兒沒那麼多的錢。一百盧布!天老爺,莫造孽!你告訴他,你爸爸媽媽堅決禁止賭博。除非用核桃下注……”
“別胡扯了!”我狠狠打斷他的話,“把錢拿來,要不,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轟出去!”
沙威裏奇看我一眼,傷心透了,只得辦理我的欠款去了。我私下可憐這位老人。但我要擺脫束縛,就得拿出架勢給他瞧瞧,因為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。錢付給了佐林。沙威裏奇趕緊讓我離開這個倒楣的旅店。他通知我說,馬匹已經準備好。我良心不安,心下默默地懺悔,離開了辛比爾斯克,沒有向我那位恩師道別,也沒有去想今後還會碰見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