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要塞
我們駐紮在碉堡,
喝的是清水,吃的是麵包;
倘若敵人來偷餡餅吃,
我們大擺酒宴,決不告饒,
包管裝滿霰彈轟它幾炮。
士兵之歌
他們是過時的人物啦!少爺!
——《絝褲少年》
白山炮台距離奧倫堡四十俄裏。一條道路沿著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過去。河水還沒有封凍,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皚皚的兩岸之間憂鬱地洶湧,顯得特別黑。河那邊是一望無際的吉爾吉斯草原。我思緒萬端,心境抑鬱。駐防軍的生活對我很少有吸引力。我盡力去想像我的上司,米龍諾夫上尉該是個什麼模樣,結果認定他該是個嚴厲的、脾氣大的老頭,除了自己的公務,別的啥也不知道,可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會罰我關禁閉,只讓我啃麵包喝生水。這時,天色暗下來。
我們行車相當快速。
“到要塞還遠嗎?”我問車夫。
“不遠了,”他回答,“瞧!已經望得見了。”
我四下瞭望,想要發現森嚴的碉堡、塔樓和垛牆。但是,除了圓木頭的柵欄圍住的大村子以外,別的什麼也沒看見。路的一邊有三四個積雪覆蓋一半的幹草垛,另一邊是歪向一旁的一架風車,幾葉樹皮車翼懶洋洋地掛在上頭。
“要塞在哪兒?”我驚詫地問。
“那不是!”車夫回答,指著一個小村子。說這話的當口,我們駛進了村子。我一看,門口擺了一尊生鐵鑄成的老炮;街道狹小,彎彎曲曲;房舍低矮,大都蓋的乾草。我吩咐車夫開到要塞司令那裏,一分鐘以後,雪橇在一棟木頭房子跟前停下,這房子建在高地上,旁邊是一座木頭教堂。
沒有人出來迎接我。我走進穿堂,推開門進了前廳。一個老弱殘兵坐在桌子上,正給油綠軍裝的袖肘上打一塊藍補丁。我要他去通報說我來了。
“請進吧!少爺!”殘廢兵回答,“我們的人在家。”我走進一間陳設老派的乾乾淨淨的房間。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櫃;牆上掛了裝有鏡框的軍官證書;證書旁邊還點綴了幾張版畫:“攻克吉斯特林”、“攻克奧恰可夫”,還有“挑選新娘”、“老鼠葬貓”。窗前一位老太太,穿一件棉坎肩,紮一條頭巾。她在纏線團,線圈子由一個穿軍服的獨眼龍老頭子伸開兩手繃著。
“您有何吩咐,少爺?”她問我,繼續她手裏的作業。我回答,我是來當差的,按照規矩前來晉謁上尉先生。說話中間,我轉向那位獨眼老人,以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。但老太太打斷了我背熟了的官腔。
“伊凡·庫茲米奇不在家,”她說,“他到蓋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。但不要緊,少爺!我就是他老伴。承您關照和看得起,請坐!少爺!”她叫來一個丫頭,吩咐她去把軍曹叫來。
那個老頭翻起一隻眼睛好奇地瞅著我。
“斗膽請問,”他說,“您先生是在哪一團服役來著?”我滿足了他的好奇心。
“斗膽請問,”他又問,“您先生為何從近衛軍調到駐防軍?”我回答說,這是上峰的意志。
“由此觀之,興許是做了對於一個近衛軍軍官來說不相稱的事情吧!”這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老頭子一個勁地問。
“得了,別亂嚼舌頭了!”上尉夫人對他說,“你看,這個年青人旅途疲倦了,他哪有功夫聽你嘮叨……(手伸直……)而你,我親愛的!”她轉向我說:“調你到我們這荒涼地方,別傷心吧!你不是頭一名,也不是末一名。學會忍耐,包你喜愛。希瓦卜林,亞曆克賽·伊凡內奇調到這兒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,因為他殺了人。天曉得,他怎麼犯了那樣大的罪!你看他跟一個中尉跑到城外,都帶了劍。兩個人便拔劍殺將起來。亞曆克賽·伊凡內奇一劍刺過去,一下把中尉殺了,在場的還有兩個證人哩!你說該怎麼辦?並沒有生來就會犯罪的壞人哩!”
正在這時,軍曹進來,他是個年輕的身材好看的哥薩克。“馬克西梅奇!”上尉夫人吩咐他說,“給這位軍官先生找一套房子,要乾淨點的。”
“是!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!”軍曹回答,“把這位先生安排到伊凡·巴列熱耶夫家,您看行不行?”
“扯淡!馬克西梅奇!”上尉夫人說,“伊凡·巴列熱耶夫家裏太擠了。他還是我家教親哩!並且他不會忘記我們是他的上司。你就領這位軍官先生……請問您的名字和父名,少爺!彼得·安德列伊奇?領彼得·安德列伊奇上謝明·庫佐夫家去。他是個騙子,放馬到我菜園子裏。得了!馬克西梅奇,一切都順當嗎?”
“謝天謝地!一切都平安無事。”哥薩克回答,“只有伍長普拉霍羅夫在澡堂子裏跟烏斯季尼婭·涅古琳娜打架,為了爭一盆熱水。”
“伊凡·伊格拉季奇!”上尉夫人對獨眼老頭說,“請你去調查一下普拉霍羅夫跟烏斯季尼婭的糾紛,看看誰在理,誰有錯。但兩人都要懲罰一下。得了!馬克西梅奇,去吧!彼得·安德列伊奇!馬克西梅奇就領你到你的住宅去。”
我告辭。軍曹把我帶到一家農舍,在高峻的河岸上要塞的盡頭。房屋的一半住謝明·庫佐夫一家,另一半歸我。這原是一間整潔的正房,間隔成兩間。沙威裏奇便動手收拾。我從小窗前朝外看。眼前是一派愁人的草原,一眼望不到邊。斜對過是幾間小茅屋。街上有幾隻雞走來走去。一個老太婆,手提一隻木盆,正在喚豬,豬玀咿咿嗚嗚地蠢叫,似乎意在友好地回話。我落到了這步田地,命中註定我要在此度過青春的年華!我很難過,離開小窗,往床上一躺,不想吃晚飯了,懶得聽沙威裏奇的慰撫。他一個勁地苦勸:“上帝保佑!啥也不吃!要是太太知道孩子病倒了,該會說些什麼呢?”
第二天早上我剛要動手穿衣,房門推開,一個年輕軍官走進來。他個兒不大,臉色黝黑,很不好看,但異常活潑。
“請原諒,”他用法語說,“我不拘常禮逕自來拜訪您了。昨天我就聽說老兄光臨。我想終於能見到一個象個人樣的人了。我耐不住了,渴望見到您。您在這兒再住一些時候,一定會明白這一點的。”我猜到了此人就是因決鬥從近衛軍除名的那個軍官。我跟他立即熟識起來。希瓦卜林為人很不蠢。他的談吐很尖刻,也有趣。他繪聲繪影給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、與他交往的人物以及我命中註定的這個環境。我開心地笑了。這時,那個昨天在司令的前廳縫補衣服的殘廢兵進來了,他奉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之命前來請我去吃午飯。希瓦卜林便自告奮勇陪我同去。
走到要塞司令的房子跟前的時候,我們看到小校場上集合了約莫二十來個老弱殘兵,扛著長長的彎刀,戴著三角帽。他們排成縱隊。隊前站著司令。他是個高個子老頭,精神抖擻,戴頂小帽,身穿棉布長袍。看見我們來了,他便走過來,對我說了幾句親切的話,又繼繼指揮去了。我們停住腳看他們操練。但司令請我們去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那兒,答應自己隨後就到。“這兒,”他補充說,“沒有什麼好看的。”
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非常純樸和愉快地接待我們。對待我好似跟我老早就相識了一樣。那個殘廢兵和巴拉莎在擺桌子。
“我的伊凡·庫茲米奇今日幹嗎操練個沒完沒了?”上尉夫人說:“巴拉莎!去叫老爺吃飯。哦!瑪莎在那兒?”
這時,走進來一位十八歲的姑娘,圓圓的臉,兩頰緋紅,淡褐色的頭髮光潔地直梳到耳根,耳朵通紅。乍一看,我並不喜歡她。因為我是抱著成見看她的。希瓦卜林曾經對我說過她的壞話,把這位上尉的女兒瑪莎描繪成一個蠢姑娘。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在屋角坐下,動手就做針線活。這時,菜湯端上來了。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見丈夫還不來,再次派巴拉莎去叫。
“告訴老爺,客在等他,湯要冷了。上帝慈悲,操練的事又跑不掉,往後夠他喊叫的。”
上尉很快就來了,由那個獨眼龍老頭兒陪同。
“這是怎麼搞的?”他老伴對他說,“菜早就上了,叫你又不來。”
“你聽我說,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!”伊凡·庫茲米奇回答,“我公務繁忙,在訓練士兵哩!”
“唉,得了!”上尉夫人強嘴說,“訓練士兵,不過是一句話罷了。他們學不到怎樣當差,你也明知毫無好處。還不如坐在家裏禱告上帝,那要好得多了。親愛的客人們,請吃飯吧!”
我們在桌旁就座。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沒有一分鐘閉嘴。她向我提出一大堆問題:我父母是誰?他們還健在嗎?他們住在那兒?家產有幾多?一聽到我的父親有三百個農奴就嘟嚷開了:
“那還了得!”她說,“世上真有闊人呀,少爺!可我們只有一個農奴巴拉莎丫頭。謝天謝地!好歹湊合著過下去。只有一件事叫人不放心。瑪莎,這個丫頭該出嫁了,但有什麼嫁妝呢?一把梳子、一把笤帚,還有一枚三戈比的銅板(上帝饒恕我吧!),只夠進澡堂子洗個澡。倘若碰了個好人,倒也罷了。不然,只得乖乖地坐著做個老姑娘了。”
我向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瞥了一眼,她滿臉通紅,甚至眼淚也湧出來掉在盤子裏了。我不由得可憐她,於是趕忙把話頭岔開。
“我聽說,”我很不適宜地說,“巴什基爾人要來進攻你們的要塞哩!”
“你聽誰說的,少爺?”伊凡·庫茲米奇問。
“奧倫堡有人對我這樣說過。”我回答。
“不值一提!”司令說,“我們這兒早就聽不到謠言了。巴什基爾人嚇破了膽,吉爾吉斯人也受了懲罰。別擔心,他們不敢來侵犯。如果膽敢來侵犯,老子就給他們一頓教訓,叫他們十年也甭想動一動。”
“而您不害怕嗎?”我轉過臉對上尉夫人說,“住在要塞裏頭,要經受這麼大的危險!”
“習慣了,我的少爺!”她回答,“二十年前,把我們從團部調來這兒。那個時候,真不得了呀!對那些邪教徒,我怕得要死!只要一看到猞猁皮帽子,只要一聽到他們吆喝,我就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,信不信由你,親愛的!可現在嘛,已經習慣了,要是有人報告我們說,強盜就在要塞附近跑馬,那我連身子也不會動一下。”
“華西裏莎·葉戈洛夫娜是一位十分勇敢的太太,”希瓦卜林鄭重其事地插話,“這一點,伊凡·庫茲米奇可以作證。”“對!!你聽我說,”伊凡·庫茲米奇說,“老太太並非膽小怕事的婦人。”
“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呢?”我問,“也跟您一樣勇敢嗎?”
“瑪莎勇敢嗎?”她母親回答,“不!瑪莎膽子小。直到現在她還怕放炮。一聽到,就渾身打戰。兩年前,我命名日那天,伊凡·庫茲米奇忽然異想天開,要放幾下我們的大炮。
瑪莎,我這寶貝兒,差點給嚇死了。從那以後,我們再也不放那倒楣的大炮了。”
吃完飯我們從餐桌旁站起身。上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