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別離
結識了你,姑娘呀!
我心頭甜如蜜;
一朝分手,象告別靈魂一樣,
我心頭多慘淒。
——赫拉斯可夫①
①赫拉斯可夫(1733—1807)俄國詩人。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詩《別離》。
一黑早,鼓聲冬冬,將我吵醒。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,那裏已經聚攏了普加喬夫的隊伍,就在絞架附近。絞架上還吊著昨日處決的人。哥薩克騎在馬上,士兵扛著長槍。旌旗迎風招展。幾尊大炮已經放在炮架上,其中我還認出了我們的那一尊。全體居民已經聚集到了那裏,恭候冒充的皇帝。司令住宅的階下,一個哥薩克牽來一匹吉爾吉斯種的白色駿馬。我眼睛四下裏搜尋
代表我向省長和全體將軍宣佈,要他們一個禮拜以後來迎接我。你要勸告他們,叫他們俯首貼耳,懷著赤子之心來歡迎我。不然,他們就休想逃脫嚴刑峻法。好吧,閣下!祝你一路順風。”然後他轉過身面對群眾,指著希瓦卜林,說道:“孩子們!他就是你們新的長官。一切都要服從他,他要保衛你們,保衛這座炮臺,對我負責。”聽了這幾句話,我嚇壞了。希瓦卜林當上了要塞的長官,那麼,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勢必落進他的魔掌!天呀!她將怎麼辦?普加喬夫從臺階上走下。給他牽來了馬。不等哥薩克來攙扶,他就利索地縱身上馬。
這當口,人群裏突然鑽出來我那沙威裏奇,但見他走到普加喬夫面前,遞上一張紙。我猜不透他到底要幹什麼。
“幹什麼?”普加喬夫傲慢地問道。
“請讀一下就明白了。”沙威裏奇回答。
普加喬夫拿了那張紙看了半晌,顯出聚精會神的樣子。
“你怎麼寫得這麼潦草,”他終於說,“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。
我的書記長在哪兒?”
一個身穿軍士制服的小夥子機靈地跑到普加喬夫跟前。“大聲念一念!”冒充的皇帝說,給他那張紙。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,我的管教人想給普加喬夫申訴什麼事情。書記長一字一頓地大聲朗讀如下文字:
兩件袍子,一件細棉布的,一件絲質條紋的,值六盧布。
“這是什麼意思?”普加喬夫說,鎖緊眉頭。
“請讓他念下去。”沙威裏奇從容回答。
書記長再往下讀:
細呢綠色軍服一件,值七盧布。
白呢褲一條,值五盧布。
帶扣袖的荷蘭亞麻布襯衫十二件,值十盧布。
一套茶具外帶食品盒子,值兩個半盧布……
“胡說八道!”普加喬夫打斷他的話,“食品盒子和帶扣袖的褲子跟咱家有什麼相干?”
沙威裏奇乾咳一聲,開口解釋。
“老爺子!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單,被那些惡棍搶劫……”
“誰是惡棍?”普加喬夫狠狠地問道。
“我錯了,說走了嘴,”沙威裏奇回答。“惡棍倒不是惡棍,是你的弟兄們,連摸帶扒弄走了。請別生氣:人有失錯,馬有失蹄嘛!請讓他念完。”
“念下去!”普加喬夫說。書記讀下去:
印花布被單一床,塔夫綢被面一床,值四盧布。
大紅絨面狐皮大衣一件,值四十盧布。
此外,還有在客棧奉送給大王的兔皮襖子一件,值四盧布。
“搞什麼鬼名堂!”普加喬夫怒吼一聲,眼光咄咄逼人。
說實話,我真為我這可憐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。他還想狡辯,但普加喬夫喝住了他:
“你怎麼膽敢跟我糾纏這等小事?”他吼起來,從書記長手裏一把奪過那張紙,對準沙威裏奇的臉摔過去。“老不死的蠢貨!拿了點東西,有啥了不起?老傢伙!你應該為咱家和弟兄們永遠禱告上帝,因為你和你少爺沒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絞死……什麼兔皮襖子!看老子給你兔皮襖子!你知道嗎?老子就命令活剝你一張皮做襖子!”
“聽你吩咐,”沙威裏奇回答,“我是奴僕,要對主人的財產負責。”
看來,普加喬夫突然動了寬恕之情。他調轉馬頭走了,不再說一句話。希瓦卜林和頭目們追隨在後。匪幫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。人民出動歡送普加喬夫。只有我跟沙威裏奇留在廣場上。我這位管教人手裏還是捏著那張清單,望著它,樣子非常難過。
見到我跟普加喬夫關係融洽,他便想趁機利用一下。但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成功。我罵了他一頓,因為他這種效勞實在是幫倒忙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。“你就笑吧,老爺!”他說,
“笑吧!等到要再添置這些家什的時候,走著瞧,看你還笑得成!”
我匆匆趕到神父的家裏去跟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會面。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。昨夜裏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發高燒。她躺在床上,人事不知並且說胡話。神父太太領我進了她的房間。我輕輕地走到她的床邊。她臉色大大變樣,使我驚訝。她認不出我了。我在她床邊站了好久,蓋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說了不少安慰我的話,可我一概沒有聽進去。陰森恐怖的念頭使得我心潮起伏。這個可憐無靠的孤女,置身于兇狠的暴徒中間,自然處境不堪設想,而我又無能為力。想到此,我不禁毛骨悚然。希瓦卜林!一想起希瓦卜林,我就心如刀割。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轄要塞,而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,勢必要成為他發洩仇恨的對象,他一朝權在手,就能夠為所欲為。我如何對付?如何幫助她?如何從惡棍的掌心裏搭救她呢?只有一個辦法:我決定立即去奧倫堡,催促他們趁早解放白山炮台,我本人則盡力促其實現。我跟神父以及阿庫琳娜·潘菲洛夫娜道別,深情地把那個我已經當成了妻子的姑娘託付給她。我抓住可憐的姑娘的手,吻著它,淚如雨下。“別了!”神父太太送我時對我說,“別了,彼得·安德列伊奇!或許太平以後我們還會見面。別忘了我們,常寫信來。可憐的瑪利亞·伊凡諾夫娜現在除了你,就沒有一個安慰她、保護她的人了。”
出來走到廣場上,我站了片刻,抬頭望望絞架,向它一鞠躬,然後出了要塞,走上去奧倫堡的大道,沙威裏奇緊緊跟在我後面。
我走著,思緒萬端,突然聽到身後馬蹄得得。我回轉身一看,有個哥薩克從要塞裏騎馬直奔過來,手裏還抓了另一匹巴什基爾馬的韁繩,他很遠就對我打手勢。我停下,立刻就認出那就是我們的軍曹。他到了我跟前,下了馬,把另一匹馬的韁繩交給我,說道:“大人!我們的父王賞賜您這匹馬和從他身上脫下來的這件皮大衣(馬鞍上擱了一件羊皮大衣。)還有嘛,”軍曹說到這兒,口齒不清了。“他還賞給你……半個盧布的銀幣……不過嘛,我路上掉了,請您多多包涵。”沙威裏奇斜起眼睛盯著他,氣憤地說道:“路上掉了!你懷裏是啥玩意兒丁當響?沒良心的東西!”我懷裏有東西丁當響嗎?”軍曹反駁說,一點也不慌張,“老頭,上帝作證!那是籠頭上的銅配件磕碰得響,哪來的半個盧布的銀幣?”“好了!”我說,打斷他們的爭吵,“請你替我感謝派你來的那位。那枚銀幣,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,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!”“謝謝您,大人!”他回答,調轉馬頭,“我要為你永遠禱告上帝!”說了這話,他便策馬轉回程,一隻手揣著懷兜,轉眼就不見了。
我穿上皮大衣,騎上馬,沙威裏奇坐我後頭。“你看,少爺!”老頭兒說,“我向那個騙子叩頭請願沒有白費勁吧!那賊不好意思了。雖說這匹巴什基爾長腿劣馬和這件羊皮大衣不值幾個錢,還不頂那幫強盜搶去的和你送給他的東西的一半,不過,終歸用得著,從惡狗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。”